第二章 劫至缘散,青林归无
回到镇尾那座虽然简陋却被姐姐打理得干净整洁的小院,灶台上温着的稀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驱散了些许雨夜的寒凉.
林诺兰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递给坐在桌边依旧有些怔忡的林昊,柔声道:"别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他们不懂你."
林昊接过粗糙的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摇了摇头,眉头微蹙,不是在想那些嘲讽,而是回味着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奇异感觉."姐,我不是在想他们.刚才...走到半路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眼睛里,一边凉得刺骨,一边又热得发烫,就一下,特别奇怪."
林诺兰闻言,美眸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她这个弟弟,体质特殊,自三年前那场莫名的高烧后,便成了"天弃之脉",任何异状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有时甚至会伴随剧烈的头痛或短暂的昏厥.她放下手中的勺子,正欲仔细询问,却见林昊晃了晃脑袋,咧开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不过现在啥感觉也没了,估计是雨淋多了,有点头晕眼花,看错了."
见他神色恢复如常,不似作伪,林诺兰只得将那份担忧强行压下,轻轻"嗯"了一声,温言道:"快把粥喝了吧,暖暖身子."只是心中那缕不安,却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不去.
是夜,月隐星沉,万籁俱寂.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压抑感,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青林镇.
并非狂风呼啸,也非雷霆震怒.而是一种绝对的"静".夏夜本该喧嚣的虫鸣,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穿过巷弄的微风,乃至空气中那稀薄灵气原本微弱的流动...所有声音,所有动态,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这片天地的喉咙.
镇中尚未安睡的人们茫然推开窗户,或是走到院中,抬头望去,随即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
夜空,并非黑暗,而是被一块纯粹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布"所覆盖.那"黑布"如同活物,正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向下垂落.它触及之处,房屋的轮廓,树木的枝干,圈养的牲畜...并非崩塌或燃烧,而是如同被最高明的画师用橡皮擦去,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灰烬,任何残骸,甚至连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在被迅速抹除,仿佛它们从未在这世界上出现过.
那不是黑暗,那是连"存在"本身都被否定的[虚无]的蔓延,是超越了一切已知灾难形式的终极恐怖.
"啊——!那是什么?!"
"鬼!是妖魔啊!"
"快跑!快跑啊!"
迟来的惊叫声,哭喊声,绝望的嘶吼声如同瘟疫般瞬间爆发,却又在下一刻,随着那"虚无"边缘的推进,被无情地吞噬,归于死寂.恐慌像燎原的烈火般炸开,人群如同无头的苍蝇,本能地朝着镇外狂奔,推搡,踩踏,人性的丑恶与求生欲在绝境中暴露无遗.然而,绝望很快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无论逃向哪个方向,那吞噬一切的"虚无"都在以恒定的速度逼近,仿佛一张缓缓收拢的巨网.
"小昊!"
林诺兰脸色煞白,一把推开房门,看到院外那末日般的景象,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猛地转身,死死抓住林昊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拽到自己身后,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前面.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冰水浇遍全身,但保护弟弟的意志,却如同最坚固的壁垒,压倒了所有惧意.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如秋水,却带着决绝意味的剑光,自天外撕裂沉沉的夜幕,如同坠落的流星,悍然闯入这方正被"虚无"侵蚀的天地!
"何方孽障!安敢在此行凶!"
一声清叱伴随着剑光响起.只见一名青袍道人脚踏一柄泛起莹莹青光的飞剑,悬浮于青林镇上空,衣袂在无形的能量乱流中猎猎作响.他面容清癯,约莫中年模样,此刻却满是震惊与无法掩饰的怒意,正是途经附近,感知到异常空间波动赶来查探的散仙云尘子.他剑指一并,凌空划动,顷刻间,千百道凝练无比,足以切金断玉的凌厉剑气,如同倾盆暴雨,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朝着那蔓延的"虚无"边缘以及从中显化出的几道扭曲黑影斩落!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云尘子瞳孔骤然收缩,心底寒气直冒!
那足以开山裂石,斩妖除魔的沛然剑气,没入那不断推进的"虚无"边界,竟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最微弱的能量涟漪都未曾激起,便彻底消失无踪!而那些被剑气斩中的扭曲黑影——它们没有固定形态,时而如翻滚的阴影,时而如流淌的污渍,仿佛是规则崩坏后留下的残渣——也只是略微一滞,形体荡漾了几下,便恢复原状,继续扑向下方奔逃的生灵,触之即令其"归无".
云尘子修行近千年,斩妖除魔,历经风雨,自认见识广博,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完全不遵循常理的存在!这既非阴邪魔气,也非暴戾妖力,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凌驾于现有认知之上的,代表着终极"无"的概念本身!
更多的魔物从"虚无"的边缘显化,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迅速晕染开来,扑向尚存的生命气息.
云尘子脸色铁青,催动飞剑,化作一道青色惊鸿,主动迎向几只扑向一处民居的魔物.剑光闪烁,与魔物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剑光虽能将其暂时逼退,甚至斩裂部分形体,但这些魔物仿佛没有实质核心,被斩开的部分很快又蠕动着聚合,极难彻底消灭.反倒是云尘子自身,感觉仙元消耗巨大,心神亦受到那"虚无"气息的侵蚀,传来阵阵刺痛感.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他心中骇然,意识到这绝非寻常灾劫.
眼看那"虚无"的边界,如同无声的海啸,即将吞噬到林昊,林诺兰姐弟所在的小院,云尘子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准备拼着损耗本源,施展秘法,强行破开一条通道,带这仅存的两人突围.
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彻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深处!
虚空震荡,无尽的霞光凭空而生,瑞彩千条,瞬间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绝望感.漫天溃散的灵气如同百川归海,受到某种至高力量的牵引,汇聚成一条璀璨夺目,由纯粹道则凝聚的光路,自无尽高远处垂落.光路尽头,虚空如同水面般荡漾开来,一株莲花的虚影,由虚化实,缓缓浮现.
初时只是含苞待放,下一刻,层层莲叶舒展而开,翠绿欲滴,仿佛由最上乘的神玉雕琢而成,每一片莲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见,隐隐托举着日月星辰,山河社稷的微小虚影;中央的莲花悠然绽放,花瓣晶莹剔透,流淌着净化一切,抚慰万灵的温润清辉;莲蓬浑圆,散发着生生不息,滋养天地的创造气息.
一株天穹道莲,扎根虚无,笼罩四方,定住了这片即将彻底"归无"的天地.
一位身着素白宫装,容貌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形容其万一的女子,赤着双足,悄然立于那最核心的莲蓬之上.她周身并无迫人的气势散发,却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万道法则皆要围绕她运转,天地万物都要向她俯首.正是古神,天穹道祖——玄姒.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亘古不变的星空,淡漠地扫过下方这片绝望的天地,直接越过了脸色震撼的云尘子,忽略了被他护在身后,满脸惊愕的林昊,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了林诺兰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洞悉本源,看穿过去未来的深邃.
"先天道胎,灵韵自生,金仙根基已具雏形...未曾想,在此末法边陲,灵气枯竭之地,竟能孕育出这般璞玉."玄姒的声音清冷缥缈,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生灵的识海,"小姑娘,你可愿拜入我门下,承我'天穹古道',未来或可执掌一方秩序,应对即将席卷诸天之大劫?"
林诺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玄姒身上那无法形容的威严与气息彻底震慑住,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身后林昊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玄姒的目光这才淡淡扫过被林诺兰死死护住的林昊,秀眉几不可查地蹙起,如同看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瑕疵:"至于此子...命格混沌蒙昧,因果纠缠如乱麻,天道不纳其体,灵气不容其脉,乃是变数之身.留之身边,恐生不测祸端,非福也."
她的话语,平静而客观,却如同最冰冷的审判,字字如刀,狠狠刺穿了林昊的心.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高高在上,如同执掌命运的神祇般的古神,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屈辱,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愤怒.
"不!"林诺兰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瞬间从震撼中惊醒,她张开双臂,更加决绝地将林昊护在身后,仰头对着玄姒,声音带着颤抖,却斩钉截铁:"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和我弟弟在一起!他不是祸端!"
玄姒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可更改的既定事实:"缘法如此,由不得你.此等资质,留在此等污浊险地,明珠蒙尘是小,他日卷入真正的大劫风暴,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悔之晚矣.随我离去,入我门下,方有一线超脱之机,乃至...执掌自身命运,探寻大道终极的可能."
她不再多言,素手轻抬,对着林诺兰所在的方向,看似随意地一挥.
一股无法抗拒,柔和却蕴含着无上意志的力量瞬间将林诺兰包裹,将她从林昊身边轻柔而坚定地拉开.
"姐姐!"林昊目眦欲裂,嘶吼一声,拼命向前冲去,想要抓住姐姐那逐渐远离的手,却被那无形的力量场域轻易弹开,重重摔倒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
"小昊——!"林诺兰泪如泉涌,奋力挣扎,体内那微弱的,尚未觉醒的先天道胎灵韵自行激发,散发出朦胧清光,却依旧如同蚍蜉撼树,无法撼动那包裹她的力量分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摔倒在地,看着他那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眼神.
玄姒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昊,以及面色复杂,欲言又止的云尘子,淡漠的声音如同天谕:"云尘子,此子,便托付于你.是福是祸,是生是死,皆看他自身造化."
话音未落,漫天霞光骤然收敛,天穹道莲的虚影与玄姒,林诺兰的身影一同变得虚幻,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继而彻底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逆转绝境,言定命运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
只有那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吞噬着青林镇最后残骸的"虚无",以及满地狼藉,死寂无声的空旷,证明着刚才那神迹般的降临与残酷的分离,真实不虚.
云尘子看着失魂落魄,眼中所有光彩仿佛都随着姐姐离去而熄灭,如同失去魂魄般瘫坐在泥水中的林昊,又望了望那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绝望的,不断推进的"虚无"边界,长长叹息一声,充满了无奈与沉重.他不再犹豫,身形一闪,落在林昊身边,一把抓起这个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的少年,将其牢牢护住,随即化作一道前所未有的迅疾剑光,拼尽全部修为,如同逆射的流星,朝着青林镇外,那尚未被"虚无"吞噬的最后方向,亡命遁去!
剑光之后,是整个青林镇的...彻底"归无".连同那些未来得及逃出的生命,所有的房屋,街道,记忆,以及少年曾经平凡却充满温情的十五年人生痕迹,尽数化为乌有,仿佛从未存在.
（第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