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殿·書房]
燭火昏黃,卷軸散落案上.冥帝端坐一隅,赤瞳盯著文書,卻一字未入心.眉宇深鎖,氣息沉悶,似有千斤壓在胸口.
青翡推門而入,輕輕合上殿門,見他模樣,眼底浮起一抹心疼.
「阿年...又在此困坐?」
冥帝抬眼,神色冷峻,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朕...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她一見我,便像見到帝君,而非...阿爹.」
說到最後,聲音低沉下去,甚至透著一絲隱約的無力.
青翡心口一酸,緩步走到案前,伸手按住他冰冷的手,聲音溫婉卻堅定「你在萬人前是冥帝,在她面前,卻只要是阿爹.」
冥帝一震,眉目掙扎「可朕早已習慣以令制人,開口便是軍令,維持威嚴,朕怕她心中更疏遠,甚至...更懼怕和我親近.」
青翡搖頭,凝視著他「她要的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帝君,而是能在她疲累時,伸手扶一把的父親.阿年,你可以不說萬言,但你可以說一句——『別怕,阿爹在.』」
冥帝指尖微顫,喉嚨滾動,卻久久未語.
他能在萬軍前沉著下令,能在朝堂上斬斷百官的辯駁,可面對自己失而復得的女兒時,卻連最簡單的一句「別怕」都說不出口.
赤瞳深處閃過一抹自嘲與酸澀.
「...朕怕自己開口,她依舊只會回一句『謹遵帝命』.」
他低聲喃喃,語氣冷硬,卻隱隱滲著破碎.
青翡心頭一痛,卻握緊了他的手,語聲溫柔卻篤定「不,她會聽見的,這就是開始.阿年,女兒好不容易回來我們身邊,別再錯過這一次了.」
冥帝赤瞳微顫,久久凝視著案上那盞忽明忽暗的燭火.
半晌,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像是終於放下某種沉重的枷鎖.
「好...」
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決絕,「朕會試.哪怕笨拙,也要學著做一個阿爹.」
青翡眸光一暖,輕輕將他的手覆在掌心,指尖微顫卻笑意盈盈.
——她等的,便是這一句.
她終於放下心.燭火搖曳中,她輕輕倚在他肩頭.
那一刻,書房不再只有帝君的孤寂,而多了一絲父母並肩的溫度.
[冥殿·祠堂外]
香煙繚繞,祠門半啟,殿內侍從正忙著布置認祖儀式.朱紅燭盞次第點亮,照得牆壁上的祖靈畫影森嚴肅穆.
顧星羽靜靜立在殿外,望著這一切,心口卻像隔著層霧,既熟悉又陌生.——她本該與這裡有血脈的牽連,可二十年來,她卻與這份「歸屬」全無干涉.
冥帝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影上.她沒有像初見時那般恭敬拘謹,而是難得露出一絲平靜.
他緩步走到她身側,聲音放得比往常低沉卻溫和「這是我們赤曈一族的祠堂,供奉著歷代祖先.」
顧星羽轉頭看著他,眸光微微閃爍「我以為裂曜者...都是無心無情,只懂殺戮之人.可自從來到這裡,我才發現,你們的生活方式...與曜界並無不同.」
冥帝心頭一震,赤瞳中隱約透出光彩.她終於不是以臣屬對君的恭敬回話,而是與他平等交談.
他唇角微揚,帶著一抹久違的欣喜「那是因為曜界之人與裂曜之人,本是一家.」
他轉眸望向祠內,神情間透著幾分深沉「裂曜冥域的百姓,原本都生活在曜界.只是因為他們生下來時,容貌異於常人,奇特怪異,便被視作不祥,遭人棄絕.」
冥帝目光微動,忽抬手指向祠內一隅.
只見一名婢女正捧著燭臺緩步走入,燭火將她的輪廓映得更為孤清.她全身皮膚雪白,連髮絲都泛著銀色,與眾人格格不入.
「她,自出生時便全身皆白.」
冥帝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抑壓的沉痛.
「曜界之人將此視為不祥,說她觸了禁忌,註定會帶來災禍.於是她還在襁褓時,便被父母親手棄於荒野.若不是突坦路過將她撿回,她早已枯骨無存.」
顧星羽心口一緊,視線久久停在那婢女身上.那女子眼神靜靜,沒有怨懟,卻也沒有喜怒.
冥帝又指向不遠處.
一名男子正搬著祭器,身軀矮小,卻動作沉穩.他臉龐稚嫩,模樣宛若十歲孩童,然而眉眼間卻已有成年人的滄桑.
「他,已是三十之齡,卻仍保留孩童的軀體.」
冥帝赤瞳幽幽,聲音更沉了一分.
「他的族人將他視為怪物,說他詭異非常,將他逐出家門.他若不是被冥域收留,恐怕連一口飯都吃不上.」
顧星羽望著那矮小男子,他神情沉默,卻在搬祭器時專注而恭謹,像是在用盡全力證明自己並非多餘.
冥帝收回視線,目光深沉落在顧星羽身上「晴兒,這些...便是裂曜之人的真相.他們並非因性子殘暴才被逐,而是因樣貌與常人不同,生來便被視為『不該存在』的人.」
顧星羽目光驟然一震,胸口微微發緊.
——全身雪白的膚色,連髮絲都泛著銀光.
——三十之齡卻仍像孩童般的身軀.
在她的記憶裡,這些並不是什麼「不祥」或「怪物」.
這分明是...白化症,還有侏儒症!
她指尖微顫,腦海裡閃過現代醫學的圖像與書頁.
這些在她世界裡被視作罕見病症的人,在曜界卻被打上「妖異」,「不祥」的烙印,甚至被逐出族群.
顧星羽心底一陣強烈的震撼與酸楚.
她看向那名婢女,對方只是靜靜捧著燭臺,眼神裡沒有怨恨,只有一種長年習慣後的冷寂.
又看向那矮小的男子,他搬運祭器時一絲不苟,額頭沁著汗水,卻倔強得像在證明自己不該被遺棄.
——他們不是「妖」.
——他們只是「病者」,只是「與常人不同」罷了.
顧星羽胸口像被什麼堵住,酸澀翻湧,她甚至覺得呼吸都有些發緊.
原來,在這個世界,被稱為「裂曜之人」的,不過是一群無辜被拋棄,卻努力活下來的人.
冥帝側眸望著顧星羽,只見她神色震動,呼吸急促,眼底滿是駭然.
他心口一沉,眉頭倏然緊鎖.
「晴兒...你是在嫌惡他們嗎?」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抹壓抑的暗意.
「若你心中覺得不適...阿爹會下令,不必讓你再看見.」
顧星羽猛地一怔,隨即急急搖頭.
「不!不是嫌惡...」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裡閃爍著酸楚與堅定,「阿爹,我只是...震驚.因為在我成長的地方,他們並不是『不祥』,而是患了一種病症.」
冥帝怔住.
那聲「阿爹」,輕輕落在耳中,卻比千軍萬馬還要震撼.
他胸口猛地一緊,赤瞳深處像有什麼東西被瞬間點燃.二十年的等待與遺憾,無數次在夢裡呼喊卻換不來的回應,如今終於親口喚出.
——她承認了.
——她願意叫他「阿爹」了.
冥帝喉嚨滾動,指節在膝上微微顫抖,卻不敢表露過多,只能強自壓下眼底翻湧的熱意.
心底卻有聲音瘋狂吶喊:
晴兒...終於喊我了.
那一瞬間,縱然他仍是威嚴冷峻的冥帝,可內心深處,卻只是個終於找回女兒,得到呼喚的父親.
冥帝眉頭微動,赤瞳中閃過一抹詫異.
「病...症?」
顧星羽咬了咬唇,聲音低卻帶著力道「是.白色的膚髮,在我那裡被稱為白化症;而長不高的身軀,是侏儒症.這些不是妖異,不是不祥...只是身體生來不同.並非罪過,更不該因此被拋棄.」
她眼神泛酸,望著祠內那些人,胸口隱隱顫動「他們的存在,與常人無異.他們也會笑,會痛,會努力活下去...只是,他們被錯誤的眼光傷害了.」
殿內燭火搖曳,空氣靜得落針可聞.
冥帝詫異凝望著她,心底一股說不清的震動湧上.
這丫頭,能在這樣的時候,替裂曜之人辯護,甚至為他們落淚...
他忽然明白,為何這個女兒能讓五曜願意追隨,為何能撐起「聖女」的名號.
——她的眼中,看見的不是妖異與恐懼,而是人.
冥帝喉嚨滾動,聲音終於放低了一分「晴兒...妳與妳阿娘一樣,心比誰都要柔軟.」
顧星羽抬眸,與那雙赤瞳對視,眼底泛著光.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站在他身旁,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近了一步.
青翡在後方靜靜看著這一幕,眼角微酸,卻不由自主地彎起了唇.
——這是她二十年來的等待.
如今終於親眼看見父女之間那道冰冷
的鴻溝被跨過,她的心,也終於落了地.
她走近他們身側輕輕伸手,覆在顧星羽與冥帝之間,將兩人的手悄然牽在一起,聲音溫柔如水「晴兒,這才是妳的家.也是我們二十年來最盼的時刻.」
冥帝沒有抽回,只是低垂赤瞳,讓女兒的手安然落在自己掌心.
掌心的溫度傳來時,他第一次覺得,這冷寂的冥殿,也能有了家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