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君策认为程慕白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本性,已在这个迷宫中露骨地显露出来了．他的感性不但缺乏一贯的方向性,而且也不见秩序和调和．
尽管程慕白怀有热情,但是却缺乏一股能够让他的热情持续下去的力量．所以整个迷宫在建造的过程中,不管在设计,或者施工方面,都曾经不止一次的加以变更．有的门甚至在打开以后,迎面而来的竟是一片墙壁．
有的楼梯也做了一半却宣告中止,于是整个悬吊在空中．铺石的走廊上,也不知为什么地面上忽然出现落差．
不过就整体来说,这座复杂的迷宫似乎呈螺旋状,引人不断往内部深处,往地底走去．
利君策现在的情况稍为好转一点,因为他从路边捡到了一根＂前人＂遗留下来的火把,利君策拿出火折点燃了这个火把,也让他终于能有更多的照明．
程慕白有时会突然现身,或者用笑声来引诱人继续前进,利君策似乎正愈来愈陷入迷途的深处里去了．
一时间里,利君策觉得这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黑羊国公,仿佛是地底深处的妖魔,一个身上裹着华丽的绢服,潜伏在这个诡异建筑物的墙壁,柱子,和屋梁之间的妖魔,想到这里,利君策不禁感觉到一股恶寒正窜过他的颈子．
「程慕白究竟是朝着迷宫的中心前进,或者正要走出迷宫呢...」
其实想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程慕白是凭靠着愿望与冲动才活着的,所以要能够应付他,首先得将自己的思考方式变成跟他同步的状态吧．
尽管如此,像程慕白这种男子如果仗势着自己身为选帝公的强大权力与财富来为所欲为的话,那简直就是一种最严重的毒害．
选帝制度经过这几百年来的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漏洞,看来明日的希望再也不能寄托在这样的一个制度之上了.
不过,一旦要改革的话,究竟应该用哪种制度来取代旧有的制度呢?如果像周围的邻国一样,改采单纯的王政或帝政就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吗?
想到这里,利君策不禁用力摇了摇自己的头,至少在此时此刻,必须要让自己的头脑脱离思绪的迷途.如果再找不到地下出口的话,那么自己很有可能会冻死,或者饿死,等在前面的很可能就是一条末路.
先解决眼前的恶魔,才能去想怎样对付未来的妖怪．
利君策举着火把,能看见的惨状更多,有将死之人写在墙上的诅咒之言,有程慕白用磷骨在墙上的涂鸦,更有一些诡异的符咒图样．
「程慕白该不会在搞黑魔法吧?!」
利君策现在的唯一感觉就是这个黑羊国主,已经快要不是人类了,更像是一个黑魔导士．
然而根据利君策的理解,大部分的所谓黑魔导士所学习的黑魔法,都只是故弄玄虚的骗人手段,还没有杀不死的黑魔导士存在的记录,只要他还是人,自己就有把握杀了他．
在无尽走廊的尽头,利君策推开最后一道沉重的木门,一股湿润的,带着湖水气的凉风迎面扑来．门后空间豁然开朗,远处,隐约可见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的身影．
很明显的,这不是程慕白跟他的分身,而是孟洁娜跟利魁玉＂母子＂二人．
「魁玉!郡主!」
利君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这呼唤更多是出于找到目标的确认,而非期待回应．这位曾掌虎翼国政,惯见风浪的年轻骑士,此刻心中竟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庆幸,是后怕,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回声渐息,另一个细微声响被他敏锐捕捉——不是程慕白的嘲弄,而是...人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昔日于林海雪原中磨练出的追踪本能,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火光跃动,照亮了远处那个身影．蓬裙沾满尘土与蛛网,发丝也有些散乱,但那份与生俱来的明艳,却如同蒙尘的明珠,在这幽暗之地反而显得愈发耀眼动人．
伊人正是渡鸦郡主,孟洁娜．
而她怀中抱着的利魁玉,此刻也看见了父亲,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挥舞着小手,清脆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爹爹!」
利君策大步上前,伸出坚实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从孟洁娜怀中接过儿子．孩子温软的躯体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魁玉,害怕吗?」
他低声问,目光快速扫过儿子全身,确认无恙．
小家伙用力摇头,小手甚至拍了拍父亲的臂膀,语气里满是信赖．
「一点都不怕!因为有娜娜在!娜娜可厉害了,搞不好比爹爹还厉害呢!」
利君策闻言,这才正式转过身,目光落在孟洁娜身上．劫后余生,千头万绪,最终都化作了最简洁也最郑重的两个字．
「郡主,辛苦你了．」
孟洁娜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鬓发,摇了摇头,她的声音虽带着疲惫,却依旧清晰．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是我的任性,连累了你们父子涉险．」
她随即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脱困的经过．
那地洞底部的垫子下,竟藏着一个通往更深处的暗门．她凭借过去游历时学到的些许"小技巧",打开了机关,带着魁玉,借着地洞内找到的油灯,一路摸索到了这里．
「这里像是个临湖的小码头」
她指着水边那艘仅能容纳三人的小舟．
「乘它应该能进入湖中．但唯一的生路,被那道闸门挡住了．」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闸门与周遭环境,冷静分析道
「这里,恐怕是程慕白为自己预留的逃生通道.我们从上面掉下来的地洞,既是囚笼,也是他关键时刻的紧急出口．地洞->迷宫->码头->乘舟入湖->接应...他设计了一条完美的退路．」
利君策凝视着那道沉重的闸门,缓缓点头,完全认同了孟洁娜的推断．
这位郡主,有勇有谋,临危不乱,绝非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
「这么看来,黑羊国主的坏嗜好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是难以想像,想必是浪费了不少无用的智慧与费用哪...」
利君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发生一阵紧张的情绪,安洁莉娜发出了可怕的惊叫声．这尖锐的惊叫声一点都不像是这位勇敢的公主所会发出来的,利君策不禁有点惊慌．
「刚刚某位女子的惊叫声是妳发出来的吗?郡主殿下?」
这个问题真是太失礼了,不过此时的孟洁娜根本没有闲暇去责问对方,她只是一味地点着头,白皙的手指直直地指着利君策的脚边．
利君策的视线随即跟着孟洁娜的手指头移转之后,他的紧张情绪很快就获得解除了,他伸出自己的脚,用鞋子踩死那些满地爬来爬去,油光肥大的大蟑螂．
「不管是王官贵族的宅邸也好,一般街头巷尾也好,不都有斗蟋蟀赌钱的游戏吗?这蟑螂说起来就像是蟋蟀的兄弟辈,有什么好讨厌的呢?」
「就算是兄弟,也不见得每人都讨人喜欢啊,况且...」
「况且?」
「我根本也不喜欢蟋蟀.所以讨厌蟑螂,也没什么特别不公平的地方啊,没理由让你这样说东说西的!」
「我没有说东说西的啊．」
「你分明就有．」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发现他们谈话的内容已经偏离主题．就他们现在所应该要重视的主题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议题．
他们三人现在还困在码头,而且还找不到离去的方法,生命都还没有脱险,竟然讨论起蟋蟀和蟑螂的话题．
利魁玉在他们两人中间,突然伸开双手．
「不要吵架,你们两个要和好,因为魁玉不喜欢爹爹跟娜娜吵架．」
持续无益争议的男女顿时面红耳赤,不过黑夜的掩盖,除了自己,旁人不知．
孟洁娜露出一个笑脸对着魁玉说道．
「魁玉,你真是个好孩子哪,那讨厌的男人怎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孩子呢?干脆当我的孩子好了!」
「好啊,这样魁玉就有妈妈了,有爹爹也有妈妈．」
孩子的一句话,让场面更加尴尬．
利君策皱了皱眉头,然后假装咳嗽地说．
「魁玉,这也不算是什么吵架．大人们也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哪．」
利君策说完之后接着就转身走开,像是想掩饰些什么似地,不过此时确实也应该要赶快找到出口才行．
利君策去查看周边的状况了．
裸露潮湿的湖边泥土上,刚好有根木材,大人跟小孩就在木材上坐下来,等着利君策回来．不过两个人的肚子刚好同时咕咕地叫,郡主与小孩两个人不好意思地面对面笑着．
小孩说道:
「魁玉非常喜欢娜娜」
「谢谢你．」
郡主把小孩的头放到自己的胸前,就像个母亲般,搂着孩子．
「娜娜喜欢我爹爹吗?」
小孩的问题很出乎人意料外,郡主一时只是眨眨眼,没有立即回答．
「魁玉喜欢娜娜也喜欢爹爹,所以希望你们两个人也能够和好啊．」
「...说的也是,好,那么就相好吧,看在他是魁玉的爹爹面子上．」
娜娜回答道,不过不知怎地,总觉得内心的一部份有欺骗的感觉．
这可爱小孩的爸爸,那讨人厌的爸爸回来了,手指头指着一个方向．
「那边有个机关,不过上面的转盘缺失,只要有了转盘,我们就能转开闸门出去了．」
＊＊＊＊＊＊＊
首湖城内的局势很明显,现在准备打防守战的是银狼公国的八千守军,他们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防卫体系,同时也将防御工事推进到周边的街道．
寒煜公手中的三万两千禁军,一千去包围黑羊别庄,两千去协助接收龙牙国军,而剩下的军队,寒煜公带着一万八千人从东南北四个方向,朝着银狼官邸推进．
而西面,就是由渡鸦军三千作为先锋,孟契尔亲自指挥．
寒煜公的本阵设在北路军,也是他最主要的推进方向．
若是一开始龙牙的一万军力还在,这场打起来可就胜负难料了,但是龙牙军在城内的已经被德立安系统接收,城外的五万大军也面临着顺服或是逆贼的局面．
首湖城的硬性规定,只有禁军有资格在晚上要求开启城门出城,但是禁军也没资格在晚上入城,这等于是杜绝任何叛变的手段,禁军可能有机密任务需要夜间出行,但是想要进城?都给我趴到天光．
战鼓如雷,打破了首湖城夜晚最后的宁静．
而如同火蛇延绵不息的火把,证明了大军的行动．
西面战线,渡鸦公国的三千黑甲军士,在孟契尔冷静的指挥下,如同一条沉默的铁流,开始向银狼公国的防线推进．他们没有发出震天的呐喊,只有甲叶摩擦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这种肃杀反而比任何吼叫都更令人胆寒．
银狼军依托街垒,射出了第一波箭雨．箭簇叮叮当当地落在渡鸦军的盾牌上,少数穿过缝隙的,也被精良的甲胄弹开.渡鸦军并未急于冲锋,最前排的巨盾兵稳稳扎根,为后方的弩手提供掩护．
「放!」
孟契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达到阵中．
刹那间,更为强劲,精准的弩箭从盾阵后方呼啸而出,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地钉入银狼军射手露头的垛口．惨叫声顿时从对面的工事后响起,银狼军第一波远程压制被轻易瓦解．
这就是正规军与公国精锐在装备与训练上的差距．这支渡鸦军,是孟契尔以超越帝国禁军为标准,用重金和铁律打造的最强渡鸦军主力．
全员的板甲防护,光是这点,就不知道需要多少国力才能支持．
「推进．」
孟契尔再次下令．
盾阵开始稳步前移,如同移动的城墙．每当银狼军试图组织反扑,便会被阵中刺出的长矛和精准的弩箭击退．渡鸦军像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缓慢,坚定,且高效地碾碎着前方的障碍．他们不追求个人武勇,只追求整体的胜利与最小的伤亡．
与此同时,北面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寒煜公北斗煜亲率的主力,发起了总攻.那是另一种风格的战争,如同山崩海啸,用绝对的力量和气势,要将银狼公国的防线彻底冲垮．
东西南三面的压力也骤然增大.银狼公国的八千守军,仿佛狂风暴雨中的孤舟,防线在四面挤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彻底碎裂．
银狼国主厉狩野站在官邸最高的望楼上,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敌军火把,如同一条条收紧的绞索．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之前的凶悍与决绝,已被一种深沉的绝望取代．
他寄希望于龙牙军的支援,但龙牙军已倒戈．他寄希望于坚固的防御,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工事正被一层层剥开．
他看到了西面渡鸦军那令人窒息的专业推进,也听到了北面禁军山呼海啸般的"寒煜公万胜"．
他知道,完了．
再抵抗下去,除了让八千儿郎为自己陪葬,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甚至可能等不到被俘,就会在乱军中被某个想博取新主欢心的小卒斩杀．
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踉跄着跑上望楼,带着哭腔喊道:
「国主!北门...北门快守不住了!弟兄们死伤太惨重了!」
不到一小时的交战,三分之一的兵力耗损,谁都知道不会有下一个小时了．
厉狩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充满硝烟与血腥味的空气,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与妥协．
「挂起白旗．」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派人...不,你亲自去,举着我的节杖,去见寒煜公．告诉他,银狼公国...认输．我们承认他的霸业,银狼公国的这张选帝票属于他的,只要他肯放过我们．」
「带上斐儿,带去寒煜公那边做为人质,让寒煜公相信我们是真心投降．」
那将领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叩首,连滚爬爬地下去执行这最后的,屈辱的命令．
送上王国继承人作为人质!
不久,一面巨大的白旗在银狼公国邸的最高处缓缓升起,在火光与硝烟中,显得格外刺眼.首湖城内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１－１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