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的伦敦被一场蓄谋已久的秋雨笼罩.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尖顶,雨水在国王十字车站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顶上蜿蜒流淌,汇成浑浊的瀑布,轰鸣着砸落在下方拥挤的站台上.
空气湿冷粘稠,混合着柴油,湿羊毛外套和廉价咖啡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块浸透水的海绵.
艾力克的身影在喧嚣的人潮中切开一道无形的缝隙.
他撑着一把纯黑的直柄伞,伞骨线条冷硬,雨水顺着边缘形成一道笔直的水帘.烟灰色的高领羊绒衫妥帖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肩线,深色长裤下是线条利落的腿,步履沉稳地踏过被泥水浸染的站台地面.
巨大的黑色硬壳皮箱,被他单手提在身侧,仿佛没有重量,箱角在湿漉漉的地面拖出一道短暂的水痕.
伞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柔美的下颌和紧抿的淡色薄唇.然而,这有限的暴露已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冷焰,无声地灼烧着周遭的视线.
匆匆赶路的商务男士目光粘着,脚步微滞;拖着行李箱的年轻女孩脸颊飞红,慌乱地低下头;就连推着清洁车的车站工人也怔在原地,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湿漉漉的抹布.
那些目光里混杂着惊叹,痴迷与一丝被本能勾起的,难以言喻的灼热渴望,如同细密的蛛网试图缠绕上来,却在触及他周身三尺时,被一层更冷硬的无形屏障悄然冻结,粉碎.
艾力克对此视若无睹.
冰灰色的眼眸穿透雨幕和纷乱的人影,精准地锁定在第九站台与第十站台之间.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一堵无形的"墙"存在着,扭曲着空气,如同盛夏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幻影,将两个站台之间宽阔的通道笼罩在一种微妙的视觉错位里.
行人下意识地绕开那片区域,仿佛那里盘踞着一头隐形的巨兽.又或者明明看不見缺下意識討厭那裏的信號.
几个身影正聚集在那片扭曲的空气前,笨拙地尝试着"开门".
一个矮胖的妇人裹着花哨的印花头巾,满脸通红,正用力推搡着她面前一个瘦高,戴着厚瓶底眼镜的男孩."快,就像书上说的!跑过去!别犹豫!"她尖利的嗓音盖过了雨声和列车进站的嘶鸣.
圓頭圓腦的男孩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皮箱,飛魚形状的挂坠在箱扣上滑稽地晃荡,他惊恐地看着那片扭曲的空气,嘴唇哆嗦着,在母亲又一次推搡下,终于闭紧双眼,绝望地发出一声闷哼,朝着第九站台坚固的红砖柱猛冲过去!就在他即将撞得头破血流的刹那,他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张边缘磨损的硬质车票顶端,似乎极其轻微地亮了一下.
嗡!
一声低沉得近乎幻觉的震动掠过空气,他面前那片扭曲区域猛地向内凹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急促的,半透明的涟漪!
男孩的身影瞬间被那涟漪吞没,消失无踪,只留下他母亲松了一口气的嘟囔:"哦,谢天谢地!我家的孩子真棒!"
另一个方向,一个红发少年正兴奋地手舞足蹈,向身边一大群同样火红头发的兄弟姐妹大声描述着什么唾沫横飞.只見他猛地转身,模仿着冲锋的姿态,高高举起一张簇新的车票像握着刺向风车的长矛,怪叫着撞向那片无形之墙.
同样低沉的嗡鸣,同样的涟漪凹陷,吞噬.
他消失后,原地爆发出一阵哄笑和七嘴八舌的议论.
狼狈,笨拙,带着一种对未知力量近乎滑稽的,物理性的臣服.
艾力克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幕幕,这是"钥匙的作用",那张印着霍格沃茨特快列车图案的车票,是激发这空间薄膜谐振並打开通道的唯一凭证.
一种预设的"化学反应"路径,如同圣保罗公学笔试场上那张"蛛网".
他步履未停,径直走向那片扭曲区域的中心.
雨伞收拢,伞尖的水珠在站台地面溅开微小的水花,他将沉重的皮箱轻轻放在脚边湿漉漉的地面上,没有掏出那张青铜色的录取通知书车票.
他只是伸出了右手.
食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车站顶棚惨白灯光的映照下,皮肤泛着冷玉般的光泽.指尖稳定地探出,没有半分犹豫或试探,精准地刺向那片扭曲最核心的一点.
那里,无形的空间薄膜正以最高的频率,最细微的幅度震颤着.
指尖距离虚空尚有寸许.
"嗡——!"这一次的震动截然不同.
低沉而悠长,如同古老的铜钟在深海被敲响.
没有狼狈的涟漪凹陷,没有空间的剧烈扭曲.
以艾力克指尖所点之处为中心,一道柔和却无比纯粹的乳白色光晕无声地晕染开来,迅速扩散成一个直径近两米的圆形光團.光團边缘流淌着细密的,如同液态水晶般的光丝,内部的景象清晰可见:不再是国王十字车站的嘈杂与湿冷,而是一个灯火通明,穹顶高耸的站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金色光尘,蒸汽机车的鸣笛声遥远而浑厚.
光门形成得如此优雅,从容,仿佛空间本身在向他躬身致意,无声宣告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
原本喧嚷着收拾的學子們骤然僵在原地,陪同送行的魔法家长们下意识顫抖著指尖,那团悬浮在月台中央的银蓝色光团,正在這個不為非魔法人士注意的角落裏以违反所有魔法定律的姿态流转,将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黄铜铭牌映得忽明忽暗.
艾力克脸上没有任何得色,他提起脚边的皮箱,如同踏入自家玄关般,一步跨过了那道光与暗的分界线.
瞬间,身后伦敦的阴冷,潮湿与喧嚣被彻底切断.
一股干燥,温暖,带着木柴燃烧甜香和淡淡机油味道的空气温柔地包裹了他.
脚下是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由无数镶嵌着发光水晶的弧形钢架构筑的恢弘穹顶,细碎的金色光尘如同有生命的精灵,在温暖的气流中轻盈飞舞.
9¾站台,一个被精巧折叠在现实维度夹缝中的魔法枢纽.
站台上已是人声鼎沸,与国王十字火車站的嘈杂截然不同,這裏充满了奇异的活力与色彩.
前往霍格沃茨的特快列车,一列外表上看深红如凝固血液的蒸汽机车如同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横卧在轨道上.
锃亮的黑色巨大轮毂上方,粗壮的烟囱正喷吐出浓稠的,银白色的蒸汽.
这蒸汽并非纯粹的烟雾,其中翻滚着无数细小的,闪烁不定的魔法符文,在升腾中不断幻灭重组,散发出一种强大的,蓄势待发的能量波动.
列车员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制服,帽檐压得一丝不苟,在车门旁引导着人流.
他们表情严肃,动作却异常高效,时不时挥动魔杖,让乱跑的宠物笼子（一只脾气暴躁的姜黄色猫狸子正把爪子伸出笼缝猛挠）或者漂浮不稳的行李（一个缀满亮片的巨大箱子摇摇欲坠）瞬间归位.
检票口则设在一处雕花拱门下,一位面容古板的女巫手持魔杖,杖尖点向新生们递上的车票,车票上便浮现出对应的姓名和车厢号,发出柔和的绿光.
站台上穿梭着形形色色的身影,新生们大多带着兴奋又怯生生的表情,簇拥在父母身边,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有的还穿着T恤牛仔裤,有的则已换上了崭新的略显宽大的黑色长袍.
家长们的衣着更是风格迥异,从考究的巫师袍配尖顶帽,到朴素的工装,再到带着异域风情的吉普赛刺绣披肩.
喧哗声浪中一个刻意拔高,带着习惯性傲慢的嗓音异常清晰地刺入艾力克的耳中.
"...当然,父亲坚持要我带上这个."托马斯·卡文迪什站在不远处一根雕花廊柱旁,正对着身边几个同样穿着崭新袍子,脸上带着讨好笑容的新生展示着什么.他一身墨绿色的长袍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卷草纹,衬得他刻意维持的镇定表情下,仍残留着一丝笔试阴影带来的苍白.
他手指间拈着一枚金币,在站台明亮的灯光下,那金币反射出异常纯粹,温暖的光芒,仿佛一小团凝固的阳光.
金币表面浮雕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周围环绕着古老的如尼符文.
"加隆,真正的妖精铸造金加隆!带着它,就像带着一个小小的幸运女神,懂吗?"他语气夸张,手指一弹,金币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金色弧线,又稳稳落回掌心."這個魔法的馈赠据说能提升整整30%的财运!在霍格沃茨,人脉和运气,缺一不可."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好奇又羡慕的脸庞,试图找回笔试前那种掌控感.
艾力克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开了.
他拖着皮箱,径直走向列车的尾部,那里人流相对稀疏.
然而,就在他经过一根悬挂着魔法广告牌,一个坩埚正自动搅拌着冒出七彩泡泡的魔药的巨大廊柱时,一个身影安静地融入了他的视线边缘.
阿米娜·可汗.
她独自一人远离喧闹的中心,靠在一辆堆满巨大皮箱和鸟笼,里面是几只色彩斑斓,安静异常的鹦鹉的行李推车旁.
依旧裹着那条色彩浓烈到几乎灼眼的吉普赛风格大披肩,红与金交织的繁复图案如同燃烧的火焰,深棕色的卷发用一根朴素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角.
她没有看任何人,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纤细的手腕上缠绕着好几圈用皮绳串起的铜币,随着她无意识的轻轻晃动,发出细碎,悦耳又带着某种神秘韵律的轻响.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敞开的草编篮子,篮子底部铺着湿润的苔藓,上面静静躺着一朵玫瑰,并非笔试时那朵濒死的花,但也绝非娇艳欲滴,花瓣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的暗红色,边缘微微卷曲,带着一丝疲惫的优雅,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苔藓上,没有馥郁的香气却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命波动,如同微弱的脉搏,与阿米娜腕间铜币的轻响隐隐呼应.
艾力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冰灰色的目光掠过那朵奇异的玫瑰,掠过她腕间的铜币,最终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
他没有开口,只是在她身旁不远处的站台边缘停下了脚步,将皮箱立在自己身侧.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远处列车头喷吐出的,翻滚着符文的银白色魔法蒸汽,仿佛在欣赏一道风景.
阿米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如同林中幽潭的眼眸,精准地对上了艾力克投来的视线.
没有惊讶,没有羞涩,只有一种沉静的,洞悉般的了然.
她的目光在艾力克完美却冰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也移开,落向同一片翻腾的蒸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奇异地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透明的,隔绝了周围喧嚣的薄膜.
托马斯结束了炫耀,带着几个追随者趾高气扬地走向车厢,目光扫过这边,看到艾力克时瞳孔猛地一缩,笔试时那扇门后沉重的威压感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掩饰般地加快了脚步.
当看到艾力克身边安静站立的阿米娜时,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径直走向更靠前的豪华车厢.
汽笛再次拉响!浑厚悠长的鸣音在穹顶下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
"请所有乘客尽快登车!前往霍格沃茨特快列车即将出发!重复,请所有乘客尽快登车!"列车员洪亮的声音通过魔法放大,清晰地传遍站台每一个角落.
人群的流动骤然加速,告别声,叮嘱声,宠物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艾力克提起皮箱,走向最近的一节车厢门.
阿米娜也轻轻提起她的草编篮子,那朵暗红玫瑰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踏上了深红色的金属踏板.
车厢内部的空间远比外观看起来的更为宽敞深邃,深红色的天鹅绒座椅分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包间,木质隔板打磨得光滑温润,镶嵌着黄铜装饰条.
车顶悬挂着散发着柔和暖光的魔法壁灯,灯罩是磨砂玻璃,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木头,隐约的煤烟和一种类似蜂蜜饼干的甜香混合的气息.
过道上铺着厚实的深蓝色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
艾力克的車廂是靠车尾的一个空包间,他拉开滑门,将皮箱放在行李架上,动作利落,随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冰灰色的眼眸投向窗外.
隨著出車信息的公佈,汽車慢慢開始了移動,站台上送行的人群慢慢后退,那宏伟的玻璃穹顶在视野中慢慢缩小,模糊.
阿米娜的身影出现在包间门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眸子看着艾力克的側臉,带着无声的询问.
艾力克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轻微地点了下头.
阿米娜走了进来,在他对面的靠窗位置坐下,轻轻将草编篮子放在身旁的空位上.那朵暗红的玫瑰在篮中苔藓上,随着列车启动的轻微震动,仿佛极其缓慢地舒展开了最外层的一片花瓣.
滑门被轻轻拉上,隔绝了过道上偶尔传来的嬉笑声和行李碰撞声,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规律而富有催眠意味的"哐当"声.
列车开始加速,窗外伦敦灰暗的工业郊景——杂乱的仓库,灰扑扑的住宅楼,缠绕着电线的铁塔,如同褪色的幕布般向后飞掠.
雨点斜斜地打在车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沉默持续着,阿米娜从披肩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某种深色树叶包裹的东西,小心地解开,里面是几块深褐色,看起来颇为粗糙的糕点.
她捻起一小块,没有自己吃,而是用指尖碾碎成细小的颗粒,极其轻柔地撒在草篮里玫瑰根部的苔藓上,玫瑰那微弱如丝的生命波动,似乎随着碎屑的融入,稍稍增强了一丝.
艾力克的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上,又移向那朵奇异的玫瑰,冰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探究.
他开口,声音清冽平稳,打破了寂静:"它叫什麽?"
阿米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帘,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艾力克的声音,像冰泉流过光滑的石面,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却又异常平静.
"'月吻',"她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域口音,如同林中微风拂过树叶,"只在月力最充盈的子夜绽放一次,此后便陷入半梦半醒.需要...特定的歌声唤醒."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暗红的花瓣,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暖意."它能记住光,记住触碰,记住...情绪.是一种很古老的陪伴."
艾力克的目光在那朵依靠苔藓和碎屑维持微弱生机的"月吻"上停留片刻,又落到阿米娜腕间那些随着她动作发出细碎声响的铜币上.
"那些铜币,"他再次开口,陈述而非询问,"不仅仅是装饰."
阿米娜的指尖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腕间的铜币串,发出悦耳的碰撞声.一丝极淡的笑意在她唇角漾开,冲淡了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流露出少女的狡黠:"纳特.魔法铜币.祖母的智慧."她拿起一枚,在指尖转了转,铜币表面带着岁月磨砺的温润光泽."它们很安静,不像金加隆那样吵闹着吸引财富,也不像银西可那样努力驱散坏运气.它们只是..."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只是让你忘记饥饿.在长途跋涉,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飞逝的,依旧属于非魔法世界的单调景色,"在陌生的地方等待时,很有用."她将手中的糕点掰开一小半,递给艾力克,"试试?黑麦和槲寄生浆果,加上一点...阳光晒干的回忆."
艾力克看了看他,没有拒绝.
他接过那小块深褐色的糕点,触感微硬粗糙.
輕輕放入口中咀嚼,味道并不甜美,带着浓郁的黑麦酸香,浆果的微涩和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如同晒透谷物的暖意.
没有立竿见影的饱腹感,但身体深处某种细微的空乏感,确实随着吞咽而悄然平息.
"能量转化."他咽下糕点,平静地评价,"以更高效的方式补充或延缓消耗.本质是化学能的传递与利用效率问题."
阿米娜微微歪了歪头,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似乎对艾力克这种表述方式感到一丝新奇,她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笑了笑,低头继续照料她的"月吻".
包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默契暖流.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成了这方小天地最安稳的背景音.
列车持续向北疾驰.
窗外的景色在雨幕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灰蒙蒙的工业城镇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起伏的,被雨水浸透的墨绿色牧场和点缀其间的深色橡树林.
然而,这依旧是现实维度的风景,只是更加荒凉原始.
就在这时,包间的滑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托马斯·卡文迪什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混合着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的表情.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崭新长袍的新生,好奇地探头探脑.
"哈!果然在这里,"托马斯的视线飞快地在艾力克和阿米娜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阿米娜身旁草篮里的玫瑰和她腕间的铜币时,嘴角撇了一下,随即又挂上那种标志性的,仿佛掌握一切的微笑,"介意搭个伙吗?前面的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他没等回应,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两个同伴也挤了进来,原本宽敞的包间顿时显得有些局促.托马斯的目光落在艾力克手边那半块没吃完的深褐色糕点上,夸张地皱了下鼻子:"梅林的胡子,你们就吃这个?旅途漫长,能量补给很重要!"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那件做工精良的墨绿长袍内袋里,炫耀般地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用银线绣着家族徽章的丝绸钱袋,手指探入,故意让几枚金光灿灿的加隆在指缝间叮当作响."看,"他拈出一枚,在魔法壁灯下晃了晃,金光照亮了他刻意抬起的下巴,"真正的妖精铸造金加隆!父亲说,带足这个,在霍格沃茨能省去很多麻烦."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阿米娜腕间的铜币串,"至少,不用靠...嗯,靠'忘记饥饿'来节省开支."
艾力克注意到那個徽章是一只抓着钥匙的渡鸦.
阿米娜只是淡淡地抬眼看了他一下,便低下头,继续用手指轻柔地梳理着"月吻"花瓣边缘细微的褶皱,仿佛托马斯和他手中的金币只是空气里飘过的一粒微尘.腕间的铜币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轻响.
艾力克看了看托马斯和他身邊的兩個學子,目光投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列车正驶入一片广袤无垠的高地腹地.
窗外墨绿色的草甸如同凝固的波涛向天际线奔涌,然而,在草甸与灰蓝色天际相接的地方,景象开始变得诡异.
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大片大片半透明的涟漪,现实世界的色彩,草的墨绿,岩石的灰黑,天空的铅灰正在这些涟漪中被迅速稀释,剥落!
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巨笔,正在洗去一层陈旧的油彩,露出底下更为鲜活,更为奇异的底色!
剥落处,新的景象如巨幅画卷般狂野地铺展开来.
巨大的草甸!
无数细长的草叶不再是单一的绿色,而是随着地形的起伏,流淌变幻着彩虹般的七色光泽,如同覆盖大地的液态宝石.
一群通体银白,姿态优雅的生物正踏着虹光悠然漫步.它们形似骏马,额前却生着螺旋状,闪烁着月华般清辉的长角.
那是所有人從小到大在故事書裏都會看到的角色,独角兽!
它们银亮的皮毛在低垂的天光下流动着珍珠般的光泽,长尾拂过虹光草叶,带起点点细碎的光尘,如同洒落的星辰碎片.
远处的幽深峡谷中,大片大片奇异的花朵正次第绽放,它们的花瓣如同最纯净的水晶雕琢而成,近乎透明,却在花心处凝聚着一团柔和的,不断脉动着的乳白色光晕,随着花瓣的每一次轻微开合,那光晕便如同呼吸般明灭一次,将幽暗的谷底映照得光影流转,如梦似幻!空气中似乎传来它们无声的,充满生命韵律的"呼吸".
更远处的天际线上,几座形态奇异,仿佛由巨大紫色水晶天然生长而成的山峰拔地而起,峰顶萦绕着永不消散的,流淌着星辉的云雾,偶尔有巨大的阴影从云雾中掠过,伴随着遥远而低沉的,如同风拂过竖琴般的奇异鸣叫.
托马斯炫耀金币的动作僵住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窗外这颠覆认知的奇景.
他身旁的两个同伴更是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托马斯手中那枚被他视为幸运象征的金加隆,在窗外奔涌的虹光与独角兽银辉的映衬下突然显得如此渺小而世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钱袋,指节微微发白,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呃"声.
"我的天..."托马斯的一个同伴喃喃道,脸几乎贴在了车窗玻璃上,"那是...独角兽?是真的?"
"那些花...它们在发光!在呼吸!"另一个声音颤抖着.
阿米娜也抬起了头,望向窗外.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沉静,而是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光芒点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窗外那充满生命魔力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草篮里的"月吻"玫瑰,似乎也感应到了外界磅礴的生机,那暗红色的花瓣边缘,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分,花心深处,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光芒悄然亮起,随即又隐没下去.
唯有艾力克,冰灰色的眼眸倒映着窗外光怪陆离,奔流不息的魔法奇观,却如同倒映着最寻常的风景.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那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逻辑链条在高速运转,解析着虹光草叶的光谱构成,月光花能量脉冲的频率,甚至独角兽蹄下溅起的光尘的物理轨迹.对他而言,这不是魔法奇迹,而是自然法则在更高能阶,更复杂维度上的直接呈现,一个等待被拆解,被理解的庞大能量反应体系.
"尊敬的旅客们,请留在座位上.零食手推车即将通过,有需要糖果,点心,饮料的乘客请准备好零钱!加隆,西可,纳特均可!也可兑换麻瓜货币!"
一个洪亮而欢快的嗓音伴随着"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由远及近.
包间的滑门再次被拉开.
一个矮胖的女巫推着一辆亮闪闪的,仿佛由黄铜和玻璃构成的零食手推车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浆洗得雪白的围裙,圆圆的脸庞红扑扑的,笑容像刚出炉的南瓜馅饼一样热情洋溢,推车上琳琅满目:堆成小山的巧克力蛙盒子不安分地扭动着;比比多味豆在玻璃罐里翻滚出诡异的色彩;吹宝超级泡泡糖闪烁着霓虹般的光芒;还有滋滋蜜蜂糖,甘草魔杖,南瓜馅饼,黄油啤酒瓶...散发出混合着甜腻,辛辣,焦糖和魔力的奇异香气,瞬间冲淡了包间里残留的糕点的朴素气息.
"孩子们!新学年开始啦!来点甜蜜的补给吧?"胖女巫笑眯眯地看向包间里的几人,目光在托马斯鼓鼓的钱袋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更加灿烂,"看看我们的新货!带跳跳夹心的巧克力坩埚,咬一口能让你在座位上蹦三蹦!还有这个,蜂蜜公爵特供的'记忆泡泡糖',嚼着它背魔咒,事半功倍哦!"
托马斯瞬间从窗外奇景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优越感重新占领高地.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显得随意的口吻对胖女巫说:"嗯,给我来...呃,每样都来一点吧!尝尝鲜."他晃了晃手里的金加隆,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补充道,"用这个付,零钱就不用找了."他试图找回在站台上那种挥金如土的感觉.
胖女巫眼睛一亮:"哦!慷慨的小绅士!妖精铸造的金加隆?成色真不错!一枚加隆足够买下我半车零食啦!"她一边麻利地用夹子将各种糖果点心往一个大纸袋里装,一边热情地推销,"带着它,好运常伴!买下整列火车都有可能哦!"她的话语带着夸张的恭维,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托马斯略显稚嫩的脸庞.
托马斯身后的同伴也纷纷掏出钱币,大多是银西可和铜纳特,选购着自己心仪的零食.阿米娜安静地坐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她的目光落在推车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藤编小篮里,那里放着一些看起来相对朴素的,包裹在油纸里的无糖燕麦饼干和一小罐深紫色的浆果酱.
艾力克的目光也落在了零食推车上.不过,他看的不是那些光怪陆离的魔法糖果,而是推车侧面挂着的一块小小的黄铜牌子,上面清晰地刻着几行字:
货币兑换 (由古灵阁妖精银行授权)
1 金加隆 (G) = 1000 英镑 / 1300 美元
1 银西可 (S) = 100 英镑 / 130 美元
17 银西可 = 1 金加隆
1 铜纳特 (K) = 10 英镑 / 13 美元
29 铜纳特 = 1 银西可
大额兑换请前往古灵阁各分行办理.
他的视线在"铜纳特"和"10 英镑"之间短暂停留.
当胖女巫将鼓鼓囊囊,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纸袋递给托马斯,并接过他递来的一枚金加隆时,托马斯脸上洋溢着一种"我果然被幸运女神眷顾"的满足感.他随手将纸袋放在旁边的空位上,正准备慷慨地招呼同伴分享他的"战利品",并再次向艾力克和阿米娜投去一个"看吧,这就是金加隆的力量"的眼神时——
"噗嗤!"一声轻微的,带着粘稠感的异响.
只见托马斯放在纸袋最上面的一盒巧克力蛙,包装盒上那只用金箔勾勒的青蛙图案突然诡异地扭曲,膨胀,如同被吹胀的气球!紧接着,盒子毫无征兆地从内部爆裂开来!浓稠滚烫的巧克力浆液混合着某种黏糊糊的,像果冻般的绿色夹心,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炸开!
"啊——!"托马斯首当其冲,被滚烫的巧克力和黏糊糊的绿胶溅了满脸满身!他那件昂贵的墨绿色长袍前襟瞬间染成了恶心的棕绿色混合物,精心打理的发型也被黏糊糊的胶质糊住.他烫得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脸上黏腻滚烫的污渍,狼狈不堪.他身后两个同伴也未能幸免,身上溅了不少污点,惊叫着躲闪.
"哦!梅林的破袜子!"胖女巫也惊呼一声,显然没料到这意外,"跳跳夹心巧克力坩埚!一定是...一定是这批次魔力配比有点太活泼了!抱歉抱歉,亲爱的!快擦擦!"她慌忙从推车下层抽出几条干净的毛巾递过去.
托马斯狼狈地用毛巾擦拭着脸上黏腻的巧克力浆和刺痛的皮肤,脸色由红转青,精心维持的体面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炸得粉碎.他看着自己沾满污渍的长袍和双手,又看看滚落在车厢地毯上,兀自微微抽搐的巧克力蛙残骸和流淌的绿色胶质,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羞愤和一丝对"好运"的动摇.那枚刚刚换来一堆麻烦的金加隆,此刻在他沾满污渍的掌心,似乎也没那么温暖耀眼了.
包间里弥漫开浓烈的甜腻和一丝魔药材料特有的古怪气味.
胖女巫手忙脚乱地帮着清理,连连道歉.阿米娜默默地将自己的草编篮子往座位里侧挪了挪,避免被飞溅的污物波及.她的目光在托马斯狼狈的身影和他掌心那枚沾了巧克力的金币上扫过,随即又落回窗外那流淌着虹光的草甸,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
艾力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场小小的混乱,如同扫过一道无关紧要的风景.他伸出手,从自己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了厚厚兩叠崭新的英镑现钞,深色的五十镑面额,边缘锋利,散发着新印油墨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
这叠钞票的厚度,远超一个普通学生应有的零花钱范畴.
他将这叠厚实的,沉甸甸的英镑,轻轻地,平稳地放在胖女巫那辆亮闪闪的零食推车边缘,钞票的边缘整齐得如同刀切,与推车上五颜六色的糖果包装形成强烈的反差.
"劳驾,"艾力克的声音响起,清冽平静,穿透了托马斯的咒骂和胖女巫的道歉声,清晰地落在女巫耳中,"全部换成魔法铜币."
胖女巫正忙着帮托马斯擦拭,闻言愕然抬头,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看推车边缘那叠厚厚的,散发着现实世界油墨气息的英镑,又看看艾力克那张平静无波,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的脸,最后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推车侧面挂着的兑换牌.
"全...全部?"她有些结巴,似乎从未遇到如此直接且大额的兑换要求,尤其是兑换目标是最不起眼的铜纳特!"先生,这...这有好几千镑呢!全换纳特?那得有好几百枚!沉得很!而且..."她搓着手,试图解释,"铜纳特嘛,也就是顶顶饿,带着不心慌,可不像金加隆能带来财运,也不像银西可..."
艾力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冰灰色的眼眸没有任何催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瞬间让女巫后面推销的话语咽了回去.
"无妨."艾力克的声音依旧平稳,不起一丝波澜,"能量守恒才是终极魔法.魔法铜币提供的生物能转化效率,在特定情境下,性价比最优."
胖女巫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性价比"和"生物能转化"这种冰冷的词汇怎么能跟神奇的魔法货币挂钩,但在艾力克那平静的注视下,她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呃...哦,好,好的,先生."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放下毛巾,从推车最底层拖出一个沉甸甸的,似乎用龙皮加固过的厚实帆布口袋.解开束口的皮绳,里面是堆积如山的,黄澄澄的铜纳特!每一枚都带着铸造留下的细微划痕和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她拿出一个同样结实的小帆布袋,开始一枚一枚,叮叮当当地数着铜币往里装.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包间里回荡,伴随着托马斯压抑的,清理自己时发出的恼火喘息,以及窗外魔法世界奔流不息的虹光与独角兽的银辉.
阿米娜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艾力克身上.
她看着那叠厚重的英镑被一枚枚不起眼的铜纳特取代,看着胖女巫费力地将装满铜币,沉甸甸的小袋子递给艾力克.
艾力克接过,随手塞进皮箱外侧的一个口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放回了一本书.
阿米娜的唇角,再次漾开那丝极淡的,带着狡黠与了然的弧度.她腕间的铜币串,随着列车的轻微颠簸,发出几不可闻的,如同应和般的细碎轻响.
托马斯终于清理掉脸上大部分的污渍,昂贵的袍子算是毁了.
他铁青着脸,狠狠瞪了一眼地上那摊巧克力蛙的残骸,又看了一眼艾力克脚边那个装着几百枚铜纳特,鼓鼓囊囊的小袋子,眼神复杂,混杂着狼狈,羞愤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憋闷.
他抓起自己那个沾满污渍的零食袋,一言不发,带着同样狼狈的同伴,灰溜溜地离开了包间,摔门声在过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胖女巫也推着她那辆亮闪闪,但似乎黯淡了一点的零食车,叮叮当当地走向下一个包间.
包间的滑门重新关上.喧嚣远去.
窗外,魔法世界的画卷已彻底铺满视野.
列车正沿着一条由虹光草甸簇拥的,闪烁着银色微光的轨道疾驰.两侧是高耸入云的,树皮如同流动翡翠的巨木森林,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魔法萤火虫在林间穿梭飞舞,如同坠落的星辰.
更远处,几座漂浮在空中的岛屿缓缓移动,岛屿边缘垂下瀑布般的藤蔓,开着巨大而奇异的花朵.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清新,纯净,充满生机的能量,每一次呼吸都让人精神一振,与伦敦的阴郁浑浊判若云泥.
阿米娜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负担.
她再次低头,指尖温柔地触碰草篮里那朵"月吻"玫瑰.
暗红的花瓣似乎又舒展了一丝,花心那点微弱却顽强的莹白光芒,在窗外魔法天光柔和的映衬下,微弱却清晰地闪烁了一下.
艾力克的目光也投向窗外那无垠的,超自然的壮丽风光.
他的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如同完美的雕塑,冰灰色的眼眸倒映着翡翠森林,空中浮岛和虹光草甸,深邃得如同蕴藏了整个宇宙的奥秘.
他摊开手掌,一枚刚刚兑换来的铜纳特安静地躺在他光洁的掌心,黄铜的温润触感从指尖传来,平凡无奇,却蕴含着最朴素的能量法则.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坚定而持续的"哐当——哐当——"声,载着他们,驶向迷雾山脉深处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城堡.
魔法世界的风,带着未知的气息,正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涌入车厢.